网海寻贝 (1) 父亲啊父亲
网海寻贝 (1) 父亲啊父亲

远 东


 

 





我对父亲的记忆,最深处,是他的肩膀,和那昏沉之中明暗相继的时光。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父亲一生坎坷和麻烦的组成部分。首先是我的多病。常常 
是晚上来个高烧。这时候,父亲会抓起一件他的衣服,从头将我罩住,让我坐在他 
的双肩上,向医院走去。我在昏沉中,可以依靠的世界,就是这双肩膀,和我紧紧 
抱住的他的头。路很长,我们走过一盏盏路灯下的光亮,又进入一块块的黑暗之中 
。我躲在衣服下面,整个路程只是朦胧不断的明和暗的交替过程。 

那是心的最深处,父亲和我一起走过的人生时光。它已经凝固在那里。 

 我小时候,是出奇的愚顽,老跟着人去惹祸,又是最容易被抓住的笨蛋。每回 
打架,被告到家里,不管我有理无理,一顿死揍是很难免的。这已成了远近闻名颇 
受利用的家风。再加上倔强,从不转弯,在兄弟之间我是挨揍的冠军。父亲的确是 
简单而急躁。然而,我对父亲的感情,并不输于我的弟弟们,甚至叫妻子嫉妒。我 
想这并不是因为“棍棒出孝子”。 

 我想这首先归于我们家庭度过的艰难时代。 父亲的家庭属于几十年阶级斗争的对
象。一个武当山下的农家,因为比别人多 几亩贫瘠的红薯地,划为富农,父亲本人
读书时集体加入过三青团终身的职业 是教师。熟悉过去的人们不难想象这样一个出
身不好、又有历史问题的底层小知识 分子在那阵风暴里是如何在人们脚踏的尘埃之
中辗转喘哮。 

 曾经有人叹道,你们家是怎么撑过来的。是啊,“三年自然灾害”,为了给我 
们省吃的,父亲脸浮肿,差点挺不过来。后来又是胃大出血,胃切除三分之二。之 
后凡饿便胃疼,然而为了让我们几个和他一样高个的孩子吃饱饭,他又不能多吃。 
所以总是上课到第三节,胃的剧痛开始。中午食堂吃饭,永远是吃最贱的菜。食堂 
师傅常常多给他加一点汤,他对此恩情则念念不忘。甚至在我大学毕业后,为了存 
钱让我结婚,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紧缩开支勒紧裤带。以至后来对那段日子的回忆 
,成了和“三年自然灾害”一样用来衬托别的日子好过的手段。 

  对父亲这样不在乎吃苦的人,真正的疼痛来自社会和政治的歧视和压迫。我不 
知道在那种环境下他是否有过一天轻松日子。我想他一天到晚在学校里挨批受气, 
生活佶据,和我母亲也是三天两头吵架,然后我们几个孩子又不时惹祸不争气,他 
在农村的几位富农成分的弟弟没饭吃需要救济,还有这一切都压在他的双肩上 
。 

  爸爸,那些日子您曾有过片刻的内心欢乐和休息么? 

  记得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寒冷的冬天,父亲中午从学校走过长长一段风雪路回来 
吃饭,正好又碰上有人来恶意告我的状。然而,这一次我没有挨揍。他看来身心交 
瘁,默默地装了一碗饭,拨了几片白罗卜片,偎坐在煤炉旁边吃。过了一会,他流 
泪了。 

  冬天的风在窗外呼叫着。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虽然后来他还有几次流泪,这一次让我刻骨铭心。 
他当时一定是在多重困境中挺不住了。我当时只是呆呆地在一旁坐着。而现在,他 
的抽泣的背就在我面前,就象我们那个时代一样,永远也挥不去了。 

  我有时试着在回想中找到一段温暖时光。记得有一个夜晚,门突然轻轻地半开 
了,门背后缓缓露出好久没见的父亲,大概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审查“学习 
班”放他回来一次。他带着谦恭的笑,手上拿着一小包点心。这一切都是陌生的, 
他从来没对我们这么笑过,也从来没有买过这样奢侈的东西。那天晚上,我们一家 
静静地坐在一起,气氛安宁。点心的滋味已忘了,但那晚的灯光却一直在我的记忆 
中特别明亮。 

  父亲的苦难一生,归咎于太老实,太相信政府,不管是哪个政府。他总为别人 
着想,包括为当官的着想,为他们的行为和结果作善良的解释。我有时候真恨他的 
善良和顺从。然而这就是中国老百姓的一部分。他们仆伏在任何一个向上爬的小人 
下面,他们最大的一个毛病是轻信,随随便便就让人打上他们的旗号,成了各派人 
物纵横潇洒的舞台。通常这完全是无可奈何别无选择。因为他们甚至没有声音,虽 
然有自称“代表”他们的舆论。并且这还在于他们是社会中唯一被传统和原则束缚 
住的人群。其实他们最被看中的美德是永远忍辱负重或者忍气吞声。说是社会的脊 
梁,可社会并不伶惜这些老骨头,不但沉重地压在上面,而且不时寻机对它予以猛 
击,或者在上面跳跃。而他们的喘息挣扎,一般是没有什么用的。他们无权无势无 
财无网,又是最不愿去学习那些人际关系“技巧”的一群人。一个中学教师,乡村 
出身的小小知识分子,老实的穷读书人罢了。所以在摧残之后,没有必要平反恢复 
名誉,没有官复原职的基础,没有把挨整变成骄傲和伸手的资格,没有利害关系的 
重要性让书记们上门抚慰,没有坐享天年的幸运。他们有什么呢?一个又一个阴暗 
的日子的复制。 

      我对父亲的爱还来自对他的美德的认同。他是传统式家长,我们必须听他的话 
,他对我们则是舍己地爱。为了养活我们,他学会了各种生活本事,包括给我们修 
伞,补鞋,作木工,缝衣服等等。有一次为我下农场之前连夜赶作棉裤,结果病在 
床上四天。父亲对别人极厚道。后来我曾经问他,以前来客人您是怎么弄出好几个 
菜的?他回答说,克己待人嘛。他正直,勤劳,重感情和信义,自尊,怕麻烦别人 
,心怀感恩,易知足,简朴,轻信,诚恳,软弱而又坚强。他当不了竞争时代的弄 
潮儿,乱世中的混水摸鱼人,更不可能在任何一场人之间的角斗中获胜。然而他是 
我们家庭名副其实的支拄。他的坚强不在于进取而在于无私,在于他把社会贡献给 
他的一切苦果和侮辱都默默咽下去了。当社会把他放在待遇考虑的最后一名时,他 
实际上先已这样作了。他为每一个人努力,但不体恤自己。我最伤心的回忆之一是 
当他病了,便一个人在他角落的小竹床上躺着,一个人面朝墙静静地躺着,不打扰 
任何人,不吃不喝,不上医院,打算就这么抗过去。我现在一次次地自责,我把他 
当作家里的大树靠着,象社会一样不断地向他索取,却对他很少关心,似乎从来没 
有想到瘦削的他也是血肉之躯,一身担着多少辛酸,他也可能倒下! 

  每次看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如同读我心中永不宁静的海洋。 

  我们家和父亲大概几十年来的第一次欢乐,是我带来的,这是我的自豪。那是 
我考上大学。当时我还在插队的农村,但在城里的父亲首先得到了通知。据母亲告 
诉我,那天他奔到她工作的医院里,站在她面前,握着那张通知,半天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 

  让父亲快乐和自豪,是我前行的一个动力。好在我们几个孩子,都不至于让他 
太失望。我们家庭,是个男性社会,我们不善言表,不会用温言细语来表达我们对 
父母情感,比如我们总是用吼叫方式来反对父亲舍不得倒掉变味的饭菜之类旧习。 
我出国时,父亲送我到火车站,当车开动,苍老的父亲突然跟着跑起来,向我招手 
。我当时觉得这真是不必要的柔情,连忙向他挥手让他停下来。他也顺从地站住了 
。可他为什么这样呢?难道他有什么预感? 

  我则没想那么多。本来计划是很快学完回国的,然而世事变迁,一别就是八年 
。一直想我在这里安定好了,再让这位从小就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读书 
人出来看看世界,可是,一年多前,他发现患了肺癌! 

  然后,住院,开刀,休息。因为看来恢复尚好,敢忙申请来加拿大的签证。他 
也渴望着在这里见到我们。这是他这辈子最了不起的一个愿望了。一切看来正常, 
我们买的飞机票也寄回去了,家里正在准备行装,我们正盼望着 

  可是,临飞前的三个多星期,他突发胃炎,滴水不进,送进医院,卧床不起。 
更坏的是,全面检查,又发现癌复发多时,来势凶猛。开刀已不合适了。他这回真 
站不住了! 

  父亲,到这个时候您还对自己身体掉以轻心,为了不让我们付医疗债而节医缩 
食! 

  这世界不公平。为什么困苦一生的人不能安享晚年?为什么最后还用痛苦的癌 
来折磨他?为什么他最后的愿望也不能实现?为什么他一生辛劳没有报偿?为什么 
总是最坏的可能落在我们头上?他惹了谁了?他不过是个教师呀! 

  我不相信有上帝。 

  我只相信,父亲肩负我走过的那段时光,那段朦胧的明暗交替,是当我把自己 
全部托付给他时,他传给我的某种人生启示,某种哲理,某种他的苦难生命的原素 
化成的力量。那就是父亲,他永远和我在一起。 

  我将回去,把他的头再一次抱在怀里,轻轻地告诉他:爸爸,当年我象这样把 
自己全部交给了您,现在,请把您自己托付给我,相信我,让我支持您走向天涯! 


 

 

 

 




首页HOME目录